“茅台镇强行接管污水厂”事件又有新后续。

在9月24日仁怀市宣布成立专班，对事件展开全面调查之后，多家媒体也对事件各方进行了采访，挖掘出更多细节。

▼图片来源：今日仁怀

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仁怀市相关负责人表示，接管污水处理厂的目的是未来保障当地酒厂正常运行。

“当时情况比较紧急，你知道仁怀的酒厂比较多，天天生产都要排污。污水处理厂运行不正常的话，酒厂要么就停产，要么生产出来就会污染环境。在当时这样一种情况下，政府其实接管过来的目的，就是让酒厂要正常运行。”该负责人表示。

而涉事污水处理厂的问题，主要是运营不达标、设计水量未达到要求。“该污水处理厂产能不足，污水处理量不够，需要扩容完善。”

根据此前仁怀市政府和重庆泰克环保工程有限公司（下称“泰克环保”）签订的合同约定，污水处理厂设计处理能力是1.5万吨/天，运营第一年每天最少处理9000吨污水。

但是，污水处理厂在实际运行过程中，每天只处理了4000多吨污水，远远达不到标准。

“接管过来后，我们投资了9000多万元，进行技术升级和改造、扩容。”该负责人表示。

公开信息也显示，污水厂是2022年6月接管的。到了2023年，当地投入9122万元实施了提升改造工程，新增厌氧反应器、好氧池冷却系统及沼气脱硫系统等设施，日处理能力提升至8000立方米。2024年10月又新增了二沉池工艺，改造原有膜池并增设配套管线设施。

按照这位负责人的说法，接管的原因是污水厂无法处理那么多污水，可能导致酒厂停产。所以政府才强行接管，并且在其后追加投资，进行了扩容改造。

对于政府方给出的这个理由，泰克环保也进行了回应。

他们表示，污水处理量取决于“来水量”，而“来水量”则是由仁怀市水投公司控制的泵站进行调配的。

“我们能处理1.5万吨污水，但他们只给6000吨水，我们怎么达标？那段时间，我们日最高污水处理量其实已经超过1.2万吨，已经达到设计标准的80%。”

“环保圈”发现，这家被认为应该承担责任的仁怀市水投公司，其实也是该污水厂的股东。公开信息显示，安龙场白酒污水处理厂总造价8.2亿元中，仁怀市水投集团投资2000万，其余8亿元则是由泰克环保投资。

作为污水处理厂股东之一，仁怀市水投公司为何不给污水厂供水，放任污水厂“吃不饱”？还是明知污水厂处理不过来，所以就没有调配那么多水？

此外，泰克环保还表示，虽然政府在接管后投入约9000万元进行改造，但改造后，污水厂的日均处理量也只有6500吨，还不如接管之前。

根据他们提供的“贵州省污染源在线监测系统”数据，接管前的2022年3月至5月，污水厂平均日处理水量约为7000吨，最高日处理量为1.2万吨；而接管后的2022年6月至8月，平均日处理水量则降至约5000吨。

▼接管前后污水处理量对比。图片来源：封面新闻

泰克环保还表示，被接管后，污水厂还出现过废水外运进行处理的情况。2022年10月25日至10月28日，三天时间转运废水共1750吨。

在“环保圈”看来，这些数据可能缺乏说服力。因为升级扩容工程是2023年和2024年进行的，2022年6-10月期间，污水厂只是被政府接管，还尚未进行改造，所以处理量小、转运废水也是有可能的，反而说明了扩容的必要性。

根据2022年6月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出具的《解除合同通知书》，他们之所以解除合同，是因为泰克环保存在“重大违约”。

这里的“重大违约”包括个5方面：

关于第一条违约，公开信息显示，该污水厂于2018年6月开始建设，合同约定建设期限为1年，如果因为泰克环保的原因拖期超过50日，仁怀市环保局有权提出提前终止合同。但因不可抗力和仁怀市环保局的责任造成的延迟除外。

最终，该污水厂于2020年5月大部分建设完成并投入试生产，2022年4月完成环保验收，显然是超过了约定的期限。

不过，根据相关媒体报道，超期的原因可能属于“不可抗力”。原来，工程开工后，征地农户以红线内征地未完善、手续不全、就业未解决为由，长期到施工现场阻工。政府与项目公司协调未果，导致工程干停交替、损失严重。

同时，前面说过的那个国企股东——仁怀市水投公司，还提前将该PPP项目的收费权在民生银行抵押贷款，导致泰克环保无法完成项目融资，项目资金不能及时到位，影响了进度。

至于第四条违约，该污水厂确实发生过安全事故，时间是在2022年5月19日，工人庞某和吴某“在现场无安全管理人员，未配备应急救援装备，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情况下”进行作业，庞某不慎掉入事故洗膜池内，吴某冒险施救也掉入池内，两人经抢救无效死亡。

调查认定，泰克环保安全生产主体责任不落实，未设置安全生产管理机构或配备专职人员，未建立健全安全生产规章制度，未开展安全生产教育培训。

对此，泰克环保回应称，事故发生后“停产半天后恢复正常作业，不影响污水处理，也没有发生大量污水无法处理，大部分酒企停产的情况”。

可以看出，怀市工业和商务局的指控是“发生安全事故后，拒不配合整改”，而泰克环保的回应则是“发生安全事故后，没有影响污水处理”，双方没在一个频道，泰克环保并没有正面回应有关整改的问题。

最终，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于2022年6月10日解除了合同，距离安全事故发生只有22天，安全事故成了解除合同的直接导火索。

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解除合同的理由，是根据“PPP合同第19.6条第3项约定”。

“PPP合同第19.6条第3项约定”到底是什么？原来，这条约定：项目期限内任意时间，甲方为维护公共安全和公共利益，可在给予项目公司足额补偿后，单方面决定终止本合同。

如果按照这条约定，甲方是可以单方面决定终止合同的，但前提是“给予项目公司足额补偿”。

但事实上，泰克环保表示，厂区被接管后，作为投资方的泰克环保就再未收到来自该项目的任何一分钱，也一直被禁止进入厂区。

不过，仁怀市政府负责人表示，这几年他们其实一直在和泰克环保对接，商谈退出事宜。“大家就好好地说，你说你投了多少钱，我们结算审计。政府该付给你多少就付给你多少，也不是强买强卖。”

那为什么政府的行为最终被泰克环保认为是“强买强卖”？原来，双方对于“足额补偿”的认知存在较大差距，政府方认为应“按审计投入成本收购”，而泰克环保则认为“不能忽略特许经营权30年的预期收益”。

也就是说，政府方只愿意按照投入的成本进行补偿，而企业则希望考虑预期的收益。

预期收益有多大？根据此前的媒体报道，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是贵州省十大污染源治理工程，覆盖茅台镇1045家白酒企业，投运后一年营收约3亿元，利润有8000万元到一亿元。

按照一年利润8000万元计算，30年就是24亿元，如此巨额的数字，哪怕泰克环保只主张其中的一部分，对于政府来讲可能都是沉重的负担。

在“环保圈”看来，如果只按照“审计投入成本收购”，对于社会资本显然是不公平的，适当考虑部分“特许经营权30年的预期收益”，可能是双方都能接受的最优解。

此前，也有“环保圈”读者质疑过，这个日处理规模1.5万吨的污水厂为啥投资高达8.5亿元？要知道，如果是普通1.5万吨/日处理规模的市政污水处理厂，投资可能也就是在4000万元左右。

相比普通市政污水处理厂，白酒废水处理厂可能本身投资就更高一些。以仁怀市美酒河镇沙滩社区的美酒河白酒废水处理厂项目为例，该项目日处理量为1000吨，总投资也达到了为1.2亿元。

目前，还不知道这8.5亿元的投资是否包含了管道工程在内，但泰克环保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经表示，希望甲方归还垫资的5600万元外管网工程款。

有意思的是，投资如此巨大的白酒废水处理厂，刚刚投入运行就发现“处理量不够了”，还得继续扩容，这到底是设计的问题，还是建设的原因？其中细节耐人寻味。

除了对补偿款有争议，泰克环保还对甲方的解约程序存在质疑。他们认为，即使公司存在重大违约行为，但按照合同约定，发生违约行为后，未违约方应该首先通知违约方，采取补救措施，并给予90日宽限期，仍未补救或无法补救，则未违约方有权提出终止合同。

但事实上，在被强行接管前，他们没有接到任何形式的通知。当天仁怀市工业局和其它职能部门工作人员将厂里员工集中到一起，宣读“解除合同通知书”，随即要求厂里员工两小时内收拾私人物品离开。

最终，在双方无法谈拢的情况下，仁怀市工业局曾经希望将争议交由法院来评判。2023年，他们向遵义市中院提起诉讼，请求确认“解除合同通知书”于法有据。但遵义市中院审查认为，该案不属于民事诉讼案件范围，驳回了仁怀市工业局的起诉。

随后，仁怀市工业局又向贵州省高院提起上诉，贵州省高院审查认为“可以作为民事案件处理”，并于2023年9月裁定“本案指令贵州省遵义市中院审理”。

兜兜转转，案件又回到了遵义市中院。但遵义市中院按照合同纠纷立案后，仁怀市工业局却未在期限内预交案件受理费，2024年1月，遵义市中院裁定：“按仁怀市工业局撤回起诉处理。”

就这样，通过法律渠道解决的希望，最终以仁怀市工业局“未交案件受理费，按撤诉处理”而告终。

在补偿没有谈拢的情况下就急于接管污水厂，而且接管后3年还没有就补偿款达成一致意见，无怪乎社会资本会认为是“强买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