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澎湃新闻影子调查队公布了一个视频《“毒”营养土调查》，揭开了江苏、安徽两省四地部分企业（或个人）利用建筑垃圾、工业污泥、电厂灰、化工污泥、市政污泥、自来水厂污泥等制成重金属超标营养土的真相。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近几年，污泥非法处置、危废污泥制成有机肥售卖等违法事件层出不穷，但大多只是引起了相关行业的注意，而这次事件则直接引爆了大众的关注，很多自媒体争相曝光，可以说是公众和环保难得的一次交集。

在此之前，网上售卖的营养土销量非常大，很多人用来养花、种菜等，本以为有机营养土种出的蔬菜会更好，自己也能吃上自家种植的有机蔬菜，没成想却成了重金属超标的“毒蔬菜”。所以，这次事件引起的公众关注和愤怒远超以前。

今天，笔者就从专业的环保角度分析一下这次的“毒”营养土事件，主要包括营养土的国家标准、国家关于污泥处理处置的要求，以及毒污泥事件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等几个方面。

营养土，是一个通俗化、常规化的叫法，并不是国家标准和规范名称，国家也从来没有出台过关于营养土或有机营养土的国家标准，它只是环保行业、农业领域习惯性的口头称呼。

国家有关于土壤的标准，有《土壤环境质量农用地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试行）》（GB 15618-2018），也有一些团体标准（T）如花卉营养土（T/JSBFA 0003-2025）、绿化种植营养土（T/HAEPCI 068-2021）等，但并没有“蔬菜营养土”一说。至于网上销售的所谓的“蔬菜营养土”“有机营养土”，其实是没有相关标准的。

▼《土壤环境质量农用地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试行）》（GB 15618-2018）。图片来源：生态环境部

澎湃新闻的报道中提到，“营养土”的原料包括工业污泥、市政污泥、建筑垃圾、电厂灰、化工污泥、自来水厂污泥等，这些原料在国家层面也有各种管理标准和要求，我们可以按照“毒”性强弱来逐步分析。

首先说说电厂灰。电厂灰分为两类，如果是焚烧的飞灰，重金属超标，被鉴定为危废的，那就是“最毒污泥”。国家关于电厂、垃圾焚烧厂等产生的飞灰有严格的管控标准，属于监管的“重中之重”。如果用重金属严重超标的电厂灰做营养土，用于园林绿化土中就会造成土壤污染，用于瓜果蔬菜则危害更大。

如果是电厂灰渣，中国《国家危险废物名录》（2021年版）未将常规燃煤电厂灰渣列入名录，但若其重金属等指标超标，则需根据鉴别标准认定。

其次是工业污泥、化工污泥，都可以归到工业污泥范畴。这个也可以分成两类：危废和一般固废。

危废污泥只能送到危废处理厂进行处置，送到其他地方，不管用于什么用途都是违法的。

一般固废污泥则要根据环评报告的要求进行处理、处置，并记录台账。一般来说，食品加工厂、发酵类企业的废水产生的剩余污泥重金属不高，通常不超过国家污泥相关标准，因为这些毕竟是粮食加工后的副产物。但在如今的工业化时代，这些企业的污水处理工艺各有差别，是否投加了大量化学药剂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污泥具体的污染情况还要根据环评要求和最终的检测指标来界定。

总之，对于大众来说，一提到污泥就会想到污染，更不用说增加了“工业”两个字的工业污泥了。

第三，建筑垃圾。这方面，国家有严格的建筑垃圾处理处置的规范要求，而且这些东西本身和营养土没有任何关系，无机物多、有机物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制成所谓的营养土？

▼建筑垃圾本身跟营养土没有半毛钱关系。图片来源：网络

第四，自来水厂污泥。自来水厂污泥主要是自来水厂对河水、水库水进行净化的过程中产生的沉积物。因为河水等自然水体污染物浓度本来较低，所以沉淀的污泥主要也是类似泥沙的无机污泥，含有一些沉淀絮凝过程投加的铝盐、铁盐等絮凝剂。

这部分污泥，主要有以下几个处置标准：脱水后泥饼若符合《生活垃圾填埋场污染控制标准》（GB 16889），可进入卫生填埋场，但需确保防渗措施防止地下水污染；低重金属含量的污泥经无害化处理后，可作为土壤改良剂用于园林绿化，但需符合《农用污泥污染物控制标准》（GB 4284）；若污泥热值较高或含有机污染物，可以输送至垃圾焚烧厂协同处置，实现能量回收。

第五，市政污泥。市政污泥就是城市污水处理厂产生的污泥，包括初沉池污泥、二沉池剩余污泥等。如果没有工业污水进入，主要是大众的生活用水，比如洗漱水、冲厕水、洗菜洗碗水等，正常来说这些水是不会重金属超标的，产生的污泥也不会超标，国家相关研究机构对各地市政污水处理厂污泥的重金属含量情况也进行过研究。

关于市政污水处理厂污泥，国家有严格的标准和规范要求，如《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泥处置　园林绿化用泥质》GB/T23486、《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泥处置 土地改良泥质》GB 24600、《农用污泥中污染物控制标准》（GB4284）2018、《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泥处置 制砖用泥质》CJ/T289、《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泥处置　混合填埋泥质》（CJ/T 249）等。很多地方也建设了污泥处理处置厂，国家最新的相关文件支持优先采用厌氧消化、好氧发酵等工艺进行处理后进行土地利用。

▼《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泥处置　园林绿化用泥质》GB/T23486。

注意，这里的“土地利用”并不是指制成有机肥。有机肥是农业部的产品标准，最新的有机肥标准禁用污泥作为原料，这在污泥行业内曾经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被认为是“压倒污泥堆肥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以上所说的都是“纯正”的市政污水处理厂污泥。而在实际运行中，不排除污水处理厂有时会遭到工业污水冲击，如果掺入了工业污水，产生的污泥往往会出现重金属超标的情况，这就要按照相关的处理处置标准进行处置了。

总之，从标准层面看，国家对于各类污泥的处理、处置都是有严格要求的。

从法律层面讲，《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也都对污泥的处理处置、管理、运输等有着明确的要求。

针对污水处理，我们有在线监测，可以实时监控到污水排放的指标和水量，如果有波动也能随时发现。虽然前些年发生过“跨排放口偷排污水事件”，但是随着处罚的日趋严厉，企业应该都不敢以身试法了。

相比之下，污泥无法实现实时的在线监管，只能靠人为巡查、督察等方式进行监管，工作繁琐且难度较大。另外，污泥的感官污染性比较小，通常局限在局部区域，通过塑料布覆盖或者土掩埋很容易掩蔽臭味，这样的感官污染性也不容易被发现。所以，往往很多污泥外运倾倒，最后都找不到倒在什么地方了。

▼污水处理可以实时在线监测，污泥则不行。图片来源：文昌水务

此外，还有一个监管困难就是所谓的地方主管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些潜规则各行各业都有，在此不作为重点分析。

随着近年来环保督察力度的加大、填埋场的饱和，大量污泥的出路成为难题，甚至于经过稳定化、无害化处理的污泥也找不到合适的出路，这对污水厂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压力，往往需要花钱进行处置。

按照行业大致的测算，合法、合理地处置一吨含水率80%的污泥，处理费大概在150-300元之间，再加上综合处置成本（包括处理、处置、运输等等），一般则达到300元/吨以上，这还是常规工艺，不包含焚烧、危废处理处置等途径。

所以，对于污水企业来说，如果每吨污泥的处理费能在300元以内，就是很满意的事情了。在此背景下，很多人就打起了污泥处置的主意，从污水企业收费接纳污泥，然后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倾倒，或者找个地方晒干后作为营养土售卖，就像澎湃新闻视频里说的那样。

从经济角度讲，网络售卖营养土可以说是最近几年解决污泥出路的一个“商业奇迹”，它从根本上解决了污泥的出路问题，也实现了污泥的土地利用，还能让经营企业赚钱。

但是，采取这种办法处理处置污泥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担当。市政污泥进行土地利用处置，需要经过高温堆肥，杀灭病原微生物，稳定有机物，然后再进行陈化腐熟，才能按照施量要求、不断跟踪检测的方法来进行土地利用。而有些企业为了降低成本，只经过短暂升温发酵，部分水分蒸发后就直接和土掺在一起作为营养土在网上售卖了。

本质上，这种处理方式其实只是对污染的稀释和转移。当你选择了这样一种非法方式实现盈利时，也就意味着早晚会因此接受法律的制裁。

E20环境平台研究院执行院长薛涛曾经说过，水务和垃圾焚烧有非常好的商业模式（有污水处理费和垃圾处理费补贴），所以是环保领域发展最快、最成熟的两个领域。如今，环保行业体量最大的上市公司也主要聚焦在这两个领域。

▼垃圾焚烧发电电价补贴政策一览。图片来源：北极星火力发电网

但是，市政污泥处理一直没有补贴，水厂的运行成本主要是把污泥脱水到80%的成本，如果想把污泥做到合理处置，每吨市政污水还需要增加0.2-0.3元的处理费。但污水处理费中不包含这部分费用，这就需要污水企业或者地方政府财政来承担，增加了双方的负担，这其实是导致污泥得不到妥善处理处置的根本原因。

随着大众环保认知的提高、自媒体的发展、主流媒体的重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污泥非法处理处置事件被暴露出来，虽然只是局部现象，但也能极大地推动污泥合规处理、合法处理，让污泥处理处置走上正轨。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关于“毒污泥”的报道，未来“毒污泥”“毒营养土”事件能够不再发生。